蓝山酒店
兆京
凌晨一点,我坐在蓝山酒店的大堂里,昏黄的壁灯照亮了木桌,我盯着电脑,咬着指甲思索着小说的下一个场景 —— 冥思苦想,却毫无思绪,还是抽根烟吧,正这么想着,大门却突然被推开,一个高挑女人走了进来:她穿着一件灰色羊毛大衣,径直走向前台。她的衣服,行李箱和齐腰的黑发上落满了雪籽,我盯着她拉开提包的拉链,拿出一本红色护照,递给了前台,昏昏欲睡的前台小姐被吓了一跳,连忙站起来,接过护照,抬头狐疑地看了她几眼,边和她假惺惺地寒暄,边在老式键盘上噼啪地键入信息。女人轻声答着,音量轻到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。我看着她撩起头发,松散地扎了起来 —— 红色护照,她是亚洲人 …… 是日本人,也可能是中国人。
前台边为她介绍酒店的设施,边将钥匙递给她。与此同时,女人的身子往前微微凑去,轻点着头。我的眼神跟随她,直到她走到电梯前停了下来,按下按钮,门很快打开了,她走了进去。
没看到她的脸。
看着灰色地毯上那条深色的水迹,我皱眉合上了电脑。
自从半年前把餐馆交给朋友接手后,我又开始写作了。开餐馆前,我也曾尝试投稿,然而几年过去,只刊登了一篇短篇小说。那时,母亲一直催促我去找个正经工作:“写小说能吃饱饭吗?”和母亲来来回回的拉扯,再加上创作本身的困难,我一度放弃这条路。直到一天,母亲和邻居闲谈时得知小区附近有一间店铺要转让出售,因为房东儿子赌博欠债,急需要钱,原本四五十万才能拿下的店面,现在只要二十五万出头。我和母亲很快合计了一下 —— 我拿出攒的十万,母亲把剩下的钱补上,把店盘了下来。
就这样,我开了两年的餐馆。
开店期间,我和一个姓潘的客人成了至交。她是社区幼儿园的老师,下午五点一到,她就踏进餐馆的门槛,径直走到角落坐下,菜吃完,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电视,看到好笑处,会笑出声来,一来二去,我和她多说了几句,就成了朋友。
某个晚上,我收了工,她从家晃悠来店里,我俩就坐在店门口聊天。
“幼儿园那份工作肯定不会再干下去了,我又不喜欢孩子,钱也少 …… 要我说,你就把店租给我得了。”她朝后瞥了一眼,笑着问,“我俩,给个友情价?”
“你真的想租?我以为你开玩笑呢。”
“谁跟你开玩笑,我做饭的手艺你还不知道?”她说,“再说了,你不是一门心思地想写小说吗?这样的话,我们就都解放了!”
回家后,我把合同拿了出来,想了一晚上。
第二个月,美云接管了餐厅。
一年下来,我在家不停地写,又接了一些翻译的活,出乎意料地在杂志上刊登了几篇小说,生活过得去,甚至还攒下了点钱。第二年年初,我在和美云的闲谈中决定了一件大事 —— 去美国玩一趟。
“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作家吗?…… 总之,很多作家在蓝山这个地方待过。”我看着电视跟坐在收银台后面的美云说。
“你不是攒了一些钱吗,干嘛不去看看?”
我回头看向美云。对啊,为什么不去看看呢?于是,当晚,我对比了好几家机票软件,买了一张单程机票。
一个月后,我降落在肯尼迪机场,走马观花地去了几个景点,因为纽约消费太高,几乎顿顿吃的都是最便宜的汉堡。五天后,我便坐车去了波士顿,两天后,又坐大巴去了波特兰,辗转几地,终于到了蓝山。
我吃着早餐,凝望着窗外,白灰色的蓝山一片死寂。我仍记得抵达的那天,银白色的海面闪闪发光,海鸥在岸边鸣叫不止。但是此刻,路两旁的雪已经到膝,酒店门口的那台接驳车也好久没动了。
来之前,我曾简单地对这个无名的小镇做了一番调查:这里人口三百,只有一间小型超市,一个图书馆,和两间餐厅。多年前,一场从加拿大来的暴风雪侵袭了小镇,留下一片满目荒芜的森林。那天之后直到今天,整个小镇的交通仍处于半瘫痪的境地,要不是因为这里曾是知名的作家项目所在地,我是绝不会来这里的。
我呆望着酒店门口这条被大雪覆盖的路 —— 路的这一头是蓝山酒店,路的那一头连着公路,能一路开到波特兰去。
吃完早餐后,我又打开电脑,凌晨时断了的思绪未能接上。看看窗外,又看看电梯,下意识地,我有点期待看到半夜时入住的那个女人。时间很快过去,到了中午时分,正当我发着呆的时候,电梯门悄然打开,是她。
她坐到吧台旁,和服务员下了单,我稍稍转向她,悄悄看着。她一直盯着手机,即便沙拉和金枪鱼都上桌了,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。我合上电脑,又打开,难道她没有注意到这个酒店里还有另一个亚洲人吗?
餐厅里不断放着 Lenny Macdowell 的歌,自我到达的一周以来,这里的歌单就没换过:“Ain’t No Sunshine”,“Talking Flute”,“Velvet Things”,“Rondo”,“Dawn”,再是“Seabed”,最后是“Flying Torso”…… 我盘算着在“Flying Torso”开始前去和她打招呼。结果还没放到这首歌,她就又离开了。服务员收走了她的盘子,我望向窗外的大海。雪小了,我走回房间,打算去附近的体育馆游泳。
走去体育馆需要十五分钟,道路泥泞,巨大的红云杉倒在路上,我走在一条被轮胎开辟出来的路上,冬日的风涌向我的面颊。还没打开体育馆的门,就听到里面传来“好球”的喊声,果然,打开门就看到那两个熟悉的高中生,像之前一样,他们又来这里打网球。
我交上周卡,瘫坐在破烂沙发上的老头慢吞吞地起身,对我点点头,把卡放到土黄色的感应器上滴了一下。我走进更衣室,换上泳衣,走进泳池。这个泳池和国内的社区泳池相差无几:蓝色瓷砖,昏黄色的吊灯,老旧的水管,唯一不同的是,这里的暖气开得足,一层薄薄的蒸汽弥漫在空气里,我在吱嘎作响的沙滩椅上坐下,朝着办公室望去 —— 老头还是瘫坐在沙发上,像是睡着了,乍一看,以为是一头熊。
我下水,来来回回,来来回回,这样游着,又停下,唯一的声响,只有墙壁上那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。一个小时过去,我拉着铁梯重新回到岸上,在更衣室换了衣服,出去的时候,打网球的二人组已经不在。
又开始下大雪了,路上浅浅印着他们的脚印,估计雪已经下了一会儿了。我疾步朝着酒店走回去,进酒店大堂的时候,前台朝我点点头,鬼使神差地,我走了过去。
“不好意思,昨天凌晨入住的那个女人 ……”
对方的眼神一下子戒备起来。
“她是哪里人?”我微笑着问,“我只是好奇,在这里碰到亚洲人 ……”
“跟您一样。”她假笑着说,像是洞穿了我毫无意义的心思。
“什么?”
“跟您一样。”她重复。
“是中国人?”我又问。
“没错。”她的脸色不耐烦起来。
我急忙道谢,走向电梯,又回到大厅坐了下来。前台的目光跟随着我,好像我一下子从一个乖巧的中国人,变成了什么可疑分子似的。窗外的雪不停落着,很快,天就黑了下来。我上楼取了电脑下楼,希望能在晚餐时间再看到她,却落空了。
夜半,我又对着电脑发呆,想着想着,那女人的背影又浮上心头。真是不巧,她应该早点到的,只要提前一周,只要一周就好 —— 她就可以一边在阳台上舒畅地抽烟,一边看着标着银边的云朵映在海面上摇晃,清晨时分打开窗,淡淡的海盐味混上森林的泥土味,让人心旷神怡,傍晚,橘粉色天空又如华章一般变幻。现在又有什么呢?除了一望无尽的雪,什么也没有。
我带着些许失落回到房间,倒在床上,不一会儿便睡着了。
第二日,太阳刚从大西洋上升起,我就醒了。拿起电脑,我昏沉地走去餐厅吃早餐,倒了一杯拿铁,热了两片面包,做了一个火腿三明治。窗外的雪像是被诅咒了似的不停落下来。快吃完时,楼梯上响起脚步声,我转头看去 —— 是她!她穿着一套健身服,套着那件灰色大衣,几步便出了门。我怔怔地看着她走远,不由自主地,我一把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,跟着她走了出去。
她在我不远的前方缓步走着,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她,嘴里呼出的热气不时遮住她的背影。怎么回事?为什么我像是中毒了一般着迷于她?几乎是片刻之间,我就对她产生了兴趣,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亚洲人的缘故吗?如果在中国,在日本,在韩国,在泰国,在新加坡,在亚洲面孔泛滥的国度 …… 我还会如此着迷以至于失神地跟踪起她来吗?
居然是去体育馆的方向。她侧身走进体育馆的大门,我急忙跟上,可等我走进去的时候,她又消失不见了。不在网球馆,不在羽毛球馆,必定是去游泳池了。我急忙走到管理处,老人如一滩肉泥躺在沙发上,我看了眼登记册上的名字,只有一个潦草的字母:K。
我赶紧扒着落地窗看向泳池,果然,她正朝着远处游去,她的轨迹在水面引起阵阵波澜。水波拂过她的身体,轻柔的水声灌入我的耳朵,她在水下游着,我站着腿酸,蹲了下来。大约半小时后,她从泳池里走了出来,我看着她走去更衣室,我慌张起来 —— 是现在就赶紧离开,还是像一只呆鹅一样站在这里?还没趁我思索完毕,她已经走了出来,她半干的栗色头发松散地垂着,我看着她,她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。
“一起回去?”她突然用中文说。
“什么?”
话音刚落,她已走了出去。我的心狂跳,随即跟了出去。
“Hey!”我对她大喊。
她没有回头,但是步子放慢了。
我有点谄媚地走到她边上:“你办入住的时候,我正好在大厅写东西。”
“是吗?”
“你来这里干嘛呢?”我问。
“旅行。”
“旅行?现在不是好时候啊。”我正好一脚踩进水坑。
“对旅行来说,什么时候都是好时候 ……”她望向我。
“来一根吗?”说着,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,“你又是因为什么来这里呢?”
“我?”拿过烟的时候,我不小心碰到了她冰冷的手指,“如果要说清来龙去脉就太复杂了,简而言之,就是为了来找一个作家。”
“那你找到了吗?”
“没有,哪里都找过了。”我说。
“我猜,你还没去过酒店顶楼的那个泳池吧?”隔了一会儿,女人突然问。
“什么?我不知道酒店有泳池。”我错愕地站在原地,看着她继续往前走的身影 —— 酒店怎么可能会有泳池?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,酒店的角角落落我都去过了,再说,如果有的话,为什么前台在我入住的时候不告诉我呢?
“你要走楼梯,不能用电梯,往上走五层,正对面就是一个门,打开门走上几个阶梯,再开一扇门就是泳池。”像是会读心术似的,她自顾自地说。
“可是,即便那边有泳池,我又怎么可能会在那里找到作家呢?”
“你没去过,怎么知道?”
旋即,我们双双陷入了沉默。大雪纷飞,我们的手揣在兜里,脚步声把雪踩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,海浪声越来越大,酒店越来越近。不知是太冷,还是这个事情本身让人毛骨悚然,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。
终于回到酒店,她几乎没有停顿地快步走向楼梯:“去看看那个泳池。”她的声音飘荡在大厅里,转瞬,人已消失在楼梯的尽头。无措之时,我看向前台,刚刚换班的前台男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。
我回到房间,把大衣脱到床上,等等,她说的是真的吗?这栋楼怎么可能有泳池?如果是一个哲学概念,一个形而上的事物就算了,一个好好端的泳池,怎么可能?就好像妈妈突然跟我说 —— 住了三十五年的家里除了有一个客厅,一个卧室,一个厕所,一个厨房之外,还有一个巨大的走入式衣柜 —— 只是你一直没看到它罢了,怎么可能?
越想越焦躁,我迫不及待地想去顶楼看看。悄悄地,我打开门,随着门啪嗒一声关上,我走出走廊,走上楼梯,满腹狐疑地朝着五楼走去。果然,楼梯的尽头真有一扇门。我凑上前去,不过是一扇普通的木门,但是 —— 没有门牌号,没有贴”闲人免进“,也没有贴“办公用地”。我敲了敲门,扭动门把,轻轻打开门,里面真有一条上升的阶梯,我踏上去,黄色的感应灯应声亮起。我几乎被这条木梯挤着送上楼去,不过几步,果然另一道门出现了!一道电流穿过身体,我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,鼓起勇气,我轻轻旋动门把手,缓缓推开木门,吱嘎声响起,冬风从一条缝里哗地灌了进来,我半打开门,就这么站在门框上 —— 雪,眼前除了雪只剩下雪,齐胸高度的雪没有一丝人为的痕迹,方方正正地,只是纯粹的雪,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的雪 —— 这里怎么可能有泳池?疾风吹得人哆嗦,面对这样庞大的雪量,我不知该怎么办,有点莫名其妙地,我不明不白地走回房间 —— 难道这是一个玩笑?
坐到床上,我越想越不对劲。如果真的有泳池,那又该怎么铲走那些雪?还是等到太阳出来了,把雪融化了之后再上去看看?躺了一会后,我瞄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,八点已过一刻。
我走下楼,悻悻地去吃晚餐。昏暗的角落里,两个人正聊天吃饭,那是前天入住的一对匈牙利老夫妻,他们知道楼上有个泳池吗?我低头坐下,服务员走到身边。
“…… 不好意思,我想问一下,酒店的顶楼有泳池吗?”
“泳池?蓝山这么冷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室外泳池!”他笑了起来。
“说的也是。”
泳池,泳池!还有那个女人!仅仅三言两语,我就被戏弄了,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泳池?我气急败坏地切开牛排,突然,一阵鸡皮疙瘩再次流过皮肤表面,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,紧紧盯着牛排渗出的鲜红的血,泳池 …… 作家 …… 泳池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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